浮槎

咕咕咕咕咕咕咕

隔江月色

    

    浣溪近来时常梦见相仿的内容。

    虽不知该喜该忧,却让她得以重窥梦里的江南。

    她怔着半清明的神经自床榻爬起来,挨到窗边,木质的窗棂遮遮掩掩的,依稀可辨外面月色清冽。浣溪推开窗户,一阵凉风灌了进来,令她不禁一颤,忽而记起今日恰是雨水时节,春寒尚薄而未尽。

    遥闻梆子由远及近,懒懒敲过四更。

    春夜的月光像是被那柳梢上的鹅黄沾染了一般,透着微微的青涩,就那样抚过浣溪的长发,顺着乌黑的发尾软软落在地上,浣溪循着那些跳跃的光斑看去,一簇细碎的阴影拥在墙角,新叶在风中轻轻颤抖着,宛如初生的孩童,睁大了无辜的双眼。

    她记起这是那年自江南带回来的不知名植物,随手种在了院子里。都说南北水土两异,一年复一年的春风竟也叫它生了一茬又一茬,想到这里,浣溪的神色又不禁飘忽起来,像是忆起了尘封许久的风景。

    那年她方十四。

    姜家是商贾人家,一双兄长早已跟随父亲走南闯北得了许多历练,渐渐也能独当一面起来,而她却对这日日千篇一律的闺阁生活厌倦了,便央了前去江南采买茶叶的父亲携了她同往。到底是商贾人家,对女孩子的管教也没那么刻板,父亲允了,便让她扮了男儿模样,跟在身边倒也像个小厮。

    见惯了北方朔风凄草的浣溪自是对那粉墙黛瓦,烟斜水横之色生了赞叹之心,有那么一刹她会觉得自己便是为这江南而生的,浣溪,浣溪,仿佛她不再是来自北方的小姐,而是生于某条不知名河畔的一个浣女,将自己藕节般的手臂日日浸在这清凌凌的水中。

    彼时的她还不知道,人一旦生了念想,这思念便如同滚雪球般愈来愈大,像是风筝的线,尽管不被察觉,却不时牵动着某块不知名的地方。

    她渐渐恋上了画画,家里人为她请来画师,柔白的宣纸铺染上淋漓的墨渍,像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影子。她恋上收集吴地的苏绣,然后躲在院子里笨拙地模仿着针脚,常常便是一天。有次城里来了江南的戏班子,她跑去细细地听,咿咿呀呀的软语她没懂,却也格外认真。院子里那簇植物长了一茬又一茬,碧绿的叶子像是会说话的眼睛,它们却不能告诉她名字,那个她访遍街头巷尾也无人知道的植物名字。

    二哥有次笑话她,该不会是看上了那家的少年郎吧,一天到晚总不免怔上几回。

    她脸颊顿绯,想到那抹清脆的江南碧色,却又不免欣喜起来,清秀的脸上不觉有了笑意。其实她倒也说不上自己到底是恋上了什么,总觉得那些迷迷离离的青石板上的吆喝声,长蒿划开水面留下的浅浅波痕,屋檐下滴落的淅沥雨声,都值得她雀跃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思绪不知何时回来时,浣溪幽幽地叹了口气,雨水已至,那她的生辰倒也快了,往年逢上她的生辰,总是最开心的事情,然而前些日子,她无意间撞见家里的仆人送了一位丰腴的夫人出了门去,她认得,那时附近的媒婆,刚从母亲的房里出来。

    彼时她站在花树后面,一时竟好像忘了什么。

    也是,等过了这个生辰,她也就十七了,寻常人家的女儿怕是早早许配了人家,而因着她是家里的幺女,母亲舍不得她出嫁,才耽搁到了现在。浣溪想过这一天,然而她只期望着这一天晚一点到来,或许是为了她的念想,或许不是。

    月色真好呀,浣溪心想,她忽然想起一句,月光如水水如天。

 

    冬天如约而至的时候,浣溪出嫁了。

    不过她的夫家在南方,是父亲生意上的好友,她应该高兴的,却不免为远家千里而感伤。

    母亲舍不得她,趁着她还没走,日日拥着手炉与她坐在屋里闲聊。有次母亲不经意问道,你当年为什么那么喜欢江南?

    她怔了怔,为什么呢?

    她不清楚了,好像,这个问题她从来也没去想过,也从来都不认为应该去考虑这个问题,喜欢了就是喜欢了,说不清道不明,仿佛是一根透明的风筝线,紧紧地就拴住了她的心一样。

    可能,大概是喜欢上那里的月色了吧。

    她这样回答,母亲一怔,笑了,她也笑了。

    出嫁的那天,北方落了初雪,天地间被染上了薄薄的白色。兄长看着寒气中她微红的脸,塞了护手与她说,到了南方,便没这么冷了。

    她点点头,辞别了父母兄长,转身上了花轿,迢迢去赴往她的江南。

    夫家姓乐,恰是做茶叶生意的,她不禁想起那年随父亲南下,仿佛一切都早已注定好了一样。她望向她的新婚夫君,眉眼温润,正为晨起未妆的她折了一枝红梅,浣溪突然想,梅花要长在北方才好,映着漫天的雪色,在朔风里格外妩媚。

    她问夫君,南方会下雪吗?对方为她拢一拢乌黑的长发,温柔地说,会啊,等到落了雪,我带你去城外看。

    原来南方也是会下雪的,这里有的,北方也会有,那她心心念念的江南,还有什么独有的风景。

    那我想看满目的碧色呢?她有些茫然,像是不明白丢失了什么。

    那要等明年开春了啊,逢上雨水时节,植物长得最快,尤其是花菖蒲,天一潮湿就冒出来了。

    花菖蒲?浣溪忽然想起那簇拥在窗下的植物,临走时已是寒冬,那些倔强的叶子已经躲在了土壤下冬眠,像是彻底扯断了她与过往的记忆。

    那种植物冬天会枯萎的,不过来年春便又会生出一茬来,这院子里有几株,明年我指给你看。

    不知为何,浣溪却觉得一直以来她不得而知的植物,正是这种名叫花菖蒲的生命,像是一个尘封多年的谜底终于被揭晓,可为何,她竟没有半分的喜悦,反而,多了些许怅惘。

    雨水将至,那天她夜半醒来,窗外月色正洁,惹她披了轻衫走至窗前,一股草木混合着泥土的湿润气息扑鼻而来,她仿佛能听见嫩芽破土而出,听见草木拔节的声音,月光柔柔地倾落下来,像是去岁的颜色,带着去岁的青涩。

    浣溪忽然忆起那天娘亲问她,你为何那么喜欢江南?

    而今,身处于这所江南的庭院,她仿佛又没了答案,浣溪忽然觉得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这番月色,和北方一样的月色。而当初那对于江南的迷恋,倒像是掉了色的绸子,被默默搁在心里,不经意拿出来,却笑那绸上的针脚笨拙,不知何人所为。

    此夜月色真好,像是低吟起熟悉的句子,月光如水水如天。



/是我自己做的一场梦

/最后修改于2017.1.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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